冯德良:菏泽市作家协会会员,单县退休教师,中学高级职称,农民出身,干过临时工,当过兵,后来成了“孩子王”,诗歌、散文、寓言偶见于报刊杂志。
品味花生
文/冯德良
前些天网上流传了一则视频,很是有趣。一位大嫂在给一对结婚的新人铺床,她一边铺,一边念念有词“……花生铺床,儿孙满堂,早生贵子,后生姑娘,播种成双,天降吉祥……”这位大嫂还真是跟得上形势——要是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改变,准许生育二胎,“你”还能播种成双?虽说现在花生已不是稀罕物,可是它依然在婚礼古老的习俗里,扮演着神秘的角色。
在我们这里,儿子结婚当天,是要由儿女双全的嫂子、堂嫂给儿子铺床的,铺床的时候,一般要撒些红枣花生,寓意很明确,就是希望新人早生贵子,且要“花生”——就是交替着去生,不要像“同花顺”,一顺的儿子,更不要一顺的女儿!在女儿的嫁妆中的箱柜里,也往往会装上一些染成红色的花生和一些分币,其寓意应该和男方铺床差不多吧。小时候,我们小伙伴们是顾不得那么多的,看着了新娘嫁妆里的红枣就抢红枣,瞅着了花生就抓花生,见到了分币,我们更不会放过,至于新娘的箱柜里为什么放花生红枣,我们没谁顾得上去多想。
那时候,我们这里的土地还碱化的十分厉害,只有极少的地块儿适宜种植花生,但是产量却是十分低下。收获以后,每家按人头按“工分”分得那么一些。就是这么点花生,一般人家还舍不得全部吃掉,会把其中一部分偷偷地卖给小商小贩们,换回些钱补贴家用,剩余的,用小口袋装上,扎紧口儿,高高的悬挂在樑檩之上,一是怕老鼠“偷盗”,二是防着我们这些“小馋猫”偷吃。有时父母看着孩子们实在是馋了,取下来,抓出一把,从灶膛里扒出一些火,烧过后分给每人几粒。你别说,就是这样的花生,剥开来,填进嘴里,满嘴生香,馋虫一时间就没了踪影真比那什么肠虫清、驱蛔灵,宝塔糖都管用!那时候真馋啊,“宝塔糖”我们都把它当作糖块儿,吃的津津有味。说到底,还是生活艰苦。有时候我们也真想像许地山先生那样,自家后院里有半亩、小半亩的地块,也让父母开辟出来种上一些花生,不太饱满的时候,拔上一些,放点香叶、花椒、八角、桂皮、小茴香以及食盐,煮上一小锅,让我们吃个肚儿圆圆!可惜不能啊,一则没有空闲地,二是即便有,也会栽上一些槐树,榆树,那穗穗槐花,串串榆钱能节省许多口粮那呢。就是杨树,桐树,成材以后,也能给我们盖房说媳妇儿娶亲呀!上述的佐料,更是难以放齐全。
那些卖咸花生的小贩儿佐料倒是显得十分齐全,破旧的自行车后面放一浅浅的篮子,篮子里放着一个盛着煮好的花生的盆子,花生上面布满了良姜桂皮花椒白芷等佐料,十分诱人,看上去就觉得一定非常好吃,其实,这些作料已经不知煮过多少次了,说不定是十天半月前就堆在花生上面了。盆里的花生一般也不敢放得太多,怕被工商管理人员“没收”了!
邻近的大队(村)、生产队,比如紧挨黄河故道村庄里的土地,倒也很适宜大面积种植花生的,不过,花生是油料作物,规定是要统购统销的,大部分是要卖给公社收购站的。当然,每家每户也会分得一些,大方一些的,送给亲戚一点,小气一些的,偷偷卖给小商小贩们,生活所迫谁大方谁小气也没人评说。之所以偷偷去买,是怕工商管理人员在你称重的时候,连通秤杆秤砣给你“管理”了。有一年,母亲看人家一些姑娘,娘们们,去这些地方用工具捡拾了一些花生,也给我包了两个地瓜面的窝头,让我也去“发财”。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,去做这掉价事情,脸上挂不住,心里那是十二分的不情愿,可是母命难违,又不敢拼着挨骂或者屁股被笤帚疙瘩狠抽,只好怏怏地去了十几里开外的花生产区。收过花生的地里,已经被人们翻过刨过千百遍了,哪里还有什么花生,到了中午才收获了那么十几颗!啃过凉窝头,嗓子火热,左思右想,走进了附近直系的没法再直系一点的亲戚家找水喝。人家说,嫁出去的人看到娘家的狗都亲,都会丢给它一些吃的,可是我的这位亲人却是一脸的惊慌,像是债主讨债上门。匆忙喝过水,小偷一样逃离。人饿了,别吃葱,烧心;人穷了,别走亲,寒心!
有着经济头脑的小商小贩们买来花生以后,要进行深加工,或者带皮炒熟,或者做成五香花生米,用小小的口袋盛上,揣进怀里,再把一杆绝对不标准的小称放进外面好像有兜,其实里面没有内容的裤筒里,然后去集市上进行兜卖——名副其实的“兜卖”。说到小贩的称不标准,不由得想起菏泽曾经流传的一段子,那些年有人开着一辆破吉普买花生,讲好的价格五元钱一市斤,买了二斤炒花生付了十元。那时能开着吉普车,即便破旧,也是很牛的,开了一段距离,掂量了又掂量,越看越觉得不够斤两,调转车头又去买了二斤,把花生放进车里,没付钱却一踩油门跑了,卖花生的哥们也没急着追赶,却淡然地笑了起来,“呵呵,这还不知道谁坑谁呢!”言下之意,两次的加起来也不到二斤!集市上,一些嗜酒的老人,顾不上小贩的称准与不准,尽管牙口不是太好,仍会像孔乙己那样,排出三五角钱,在背静处买来一捧花生,再打来一碗地瓜干酿造的白酒,老友们围拢在缺角少腿的桌子边,一边山南海北,春夏秋冬,上下五千年(戏文里学来的)的胡吹神侃,一边砸吧着花生米,你一口他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喝着。然后,打着酒嗝,哼着不成腔调的小曲,十分惬意地打道回府,老伴问起食盐火柴,好像恍然想起,连说忘了忘了,其实,老伴儿给的买盐卖火柴的那钱,被他吃进嘴里喝进肚子里去了。农村人洗衣服没谁家用搓板,跪搓板不至于,要看几天老伴阴沉的脸色倒是真的,碗里的菜要么没一丝咸味儿,要么齁咸。
冬天里的农村文化生活贫乏,难得看上一场电影,听上几晚小戏,冬夜寒冷,长夜难明,人们往往会挤进生产队饲养牛马的屋里进行三五毛、一两块钱的“豪赌”。一是人多,二是一旁有刚燃烧过的灰烬散发余热,三是大战正酣,你拥我挤,屋子里倒也暖和许多。赌场也给一些人带来了商机,来这里卖炒熟的花生大赚一笔。赢钱的买,认为是赢来的,别人孝敬的;输钱的也会买,认为输了也是输了,不如吃了。多者三两毛钱,少的三五分钱,多的用称,少的查数目。有一哥们不知断了哪根筋,偷偷地在本来就不够标准的秤砣下面放了一小块磁铁。精明的人——赌场无傻子,看出了门道,索性多买一些。这哥们卖光了花生,回家后就这煤油灯点钱,进行成本核算,最后一头雾水,明明卖得多,应该赚得多,怎么却赔了呢?分析来分析去,终于找出了原因。这还是他的家人在饭场里吃饭时说漏了嘴,大家才知道的。这哥们,直到三十几岁才糊糊弄弄的娶上了媳妇,直到现在他的这糗事还被人们传为笑谈。
临近过年,大人们往往会解下悬挂着的小口袋,用几块砖撑起那裂璺的或者碎了沿的破锅,弄些沙土来炒上那么一点,邻居听说了,也会过来凑“热闹”,凑着热热的沙土,炒上一点。锅底下,文文的烧着火,锅上面,不紧不慢地翻动着,不一会儿,空气里就会弥漫着一种略带焦糊味的,甜甜的,香香的味道。别小看炒花生这活,技术要求也很高,生一点,炒出来的花生不香、不脆、不酥,过一点,哪怕就是那么一点点,花生就会有点苦苦的味道,口感极差。行家们会在适当的时机,迅速出锅,敏捷地用铁筛子筛去沙土,麻利地摊在冰凉的地上,让花生们快速冷却。这个时候,父母亲会给围观的我们一些,我们装进口袋,一颗一颗的去吃,没有谁会舍得一下子吃光吃净吃完。花生吃完以后,衣袋里仍然留有那诱人的香味儿,好久好久才会渐渐消失。
香酥脆的炒花生,岂止在口袋里留有余香,想起在部队上吃过的那些,至今脑子里,心底中还是香香的,甜甜的!我们当兵在部队,父母难免牵挂,于是常有家属来部队探视孩子,交通不便利,要多次倒车挤车,心里也明白去看一眼在部队服役几年的儿子比什么都好,可还是忍不住拎着大包小裹,给儿子带些家乡的土特产,比如煎饼,比如板栗苹果,当然最多的还是些炒花生(有些也许是买来的)。听说战友父母来探亲,我们也会非常高兴,尽可能地抽出时间去陪伴他们。大爷大娘们一边“孩子”、“孩子”的叫着我们,一边慷慨地从包里给我们哪些花生塞进我们手里。在一声声的问候,一片欢声笑语,一颗颗花生被剥开的清脆的响声里,亲情,战友情,兄弟义是那么真挚,真诚,让人感动,开心。远离父母,听到战友父母这亲切叫声,激动而又难以忘怀!八一建军节,我们战友相聚庆祝,席间一边推杯换盏,一边回想当年那激情燃烧的岁月,同生共死的友情,我们这些已是花甲之年的战友,眼睛仍然会湿润起来!忽然间,不知怎地,我又想起了战友的父母探亲时带去的,香香的,酥酥的,脆脆的炒花生!
近些年来,我们这里的土壤得到了很大的改良,已经可以大面积地种植花生了。我呢,也会在家门口这块地里,种上几分地的花生。“谷雨”止霜,在这节气的前几天播下种子,然后看着出苗,然后田间管理,风一场,雨一场过后,不知不觉间埋在土里的花生成熟了,收获花生的时候,会顺手捡起一两颗饱满的,三个粒、四个粒的花生,搓一下泥土,剥开来填进嘴里,不一会儿嘴角便会溢出乳白色的汁液,一种自然的清香沁人肺腑,脸上呢,也会自然地洋溢着丰收的喜悦。自家的土地,自己种植的花生,原汁原味,不吃上几颗,不尝一下新鲜,仿佛就像对不住自己一样。
收刨回来的花生,摘下来,趁着天气晴好晾晒,在晾晒的过程中,捡出那些饱满的,大个的,品相好的另置一旁,然后连同亲情打包,给兄弟,给孩子,给亲戚们分享。过年的时候,不会像以前那样支起破锅,烟熏火燎的炒那么一点塞牙缝驱馋虫的花生,而是让人用机器多多的加工一些,捧上一些放进果盘里,端上餐桌。不管别人喜不喜欢食用,我呢,虽说缺失了部分牙齿,仍会剥开几颗放进嘴里,慢慢地咀嚼品味——品味着往日的贫困艰辛,品味着今天的富足美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