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完整版。全文字,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)
年6月15日下午,我来到先陈骆氏殿彩房,拜访住在那里的骆朝爷爷。
骆朝爷爷已经九十岁了,精神瞿铄,步履轻盈,动作敏捷,记性力强。他是我的祖辈,是从我母亲这里排的亲戚,母亲叫他姑夫,那么我该叫他姑姥爷,我们这里没有“姥爷”的称呼,所以我叫他“姑丈”,即“丈公”,其实模糊地叫阿公或阿爷都是可以的。为叙述方便,我们就称他为“骆朝爷爷”。
骆朝爷爷是村里是德高望重的人物。早年当过兵,参加过革命,曾被选举为先后陈的农会长(相当于现在的村主任),后来在检察院工作直至退休。骆朝爷爷过去曾经是我们村的骄傲,现在则成了我们村的“活字典”。
我想记录我们村的前世今生,急于寻找一个了解村庄历史的老人,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骆朝爷爷。我与骆朝爷爷见了面,坐在他旁边洗耳恭听,骆朝爷爷便为我如数家珍,为我讲述先后陈的一些陈年旧事。
“下单”是个古老的地名
我的问题先从“下单”地名开始。这个疑问多年盘踞在我的脑子里。“下单”这个村名,必定有它的来历,那么到底有什么说法呢?
“下单”的路牌,就在枫湄公路边竖着(其实“单”字下面应标注拼音),本村或邻村的人自然知道它的含义,但外地人看见定会心生疑惑:难道这是最近冒出来的淘宝村?难道这里可以下单购物?
问题就在“单”的读音。我们读作shàn,但外地人肯定认作dān。为什么要读shàn呢?读shàn的“单”只有两种意思:一、表示地名,如单县,在山东省西南部;二、表示姓氏,譬如枫桥有个地方叫单家甸。问题是这个自然村不姓单而是姓陈。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,于是就有了骆朝爷爷的解释:
下单村名,跟“三单”有关。什么叫“三单”?就是上单、中单、下单。“上单”的地名至今保存,如“上单湾”(今已读成“上塍湾”)。上单湾是一个山湾,从后陈塘埠头的“清潭庙”(今已消失)开始,沿山脚曲折往东,向三温潭方向。这一带现在都造满了房子,过去这里却是无人区,沿山脚曲折向上,山上都是坟窠,俗称“乱葬堆”。
如果套用“上单湾”,那么“中单”有可能叫“中单湾”,“下单”有可能叫“下单湾”。
“中单”的范围,北至牛轭岭,南至火龙口,也就是现在后陈这个区域。后陈背后至今还有一个地名叫“单家坞”,沾着古老的历史痕迹。
“下单”的范围,大致是下单山与饭团山之间的一个区域。这个区域的陈氏人家,与先陈的陈、新庄的陈,属于同祖。
“三单”之名,早于先陈、后陈。孝泉江改道后,“中单”被“后陈”代替,于是“三单”剩下上单、下单。再后来,“上单”被说成“上单湾”,唯有“下单”一直沿用至今。所以考察历史长短,“下单”这个地名比先陈、后陈更古老些。
骆朝爷爷把“下单”的地名解释得很清楚。但我又纳闷,我们村的先人为什么偏偏用多音字“单”来命名?查阅资料均无收获。那么对于其中的疑问,只能凭理解与想象进行自圆其说了。
第一,我想到了“三温潭”。从三温潭开始,有一条渠道沿着石敢山脚一路通往后陈,这可能就是孝泉江最原始的走向。三温潭是孝泉江河水最深的一个区域,河水在这里汇聚,然后流经上单湾、中单湾、下单湾,最后流向枫桥江。由此我认为,“三温潭”其实是“三湾潭”的近读,因为“三单”之水皆源自此潭。叫“三温潭”“三瘟潭”,均不合情理。
(三湾潭)第二,我想到了“单”字。“单”或源于“善”。上单湾最初的地名可能叫“上善湾”,因泉溪陈氏始祖陈天麟曾庐墓于此,后人为纪念祖先的孝行,在“泉溪”上加了一个“孝”字,又以“上善若水”“百善孝为先”为依据,将此地命名为“上善湾”。有了上善湾,则河道的中下游势必叫中善湾、下善湾。“善”“单”读音完全相同。“上善”固然可嘉,但“中善”“下善”则摆不上台面,于是用“单”字代替。本来“然”字也能代替,只因先陈祖先都是“然”字辈的,那就只好避讳。
如果我是古人,一定把“下单”这个地名写成“和善”。
房头·庵·祠堂·路廊
我曾经以为,先后陈缺少历史文化。后来一点点深挖,一件件细究,一段段拼凑,终于发现我的判断大错特错。
人不可貌相,一个村庄的气质,也不能仅凭她现在的长相,作出轻易的判断。
每个村庄都有她的老底子事。那些老底子事,随着一代代村人的逝去而化为云烟。所以文字是不朽的事业,它的不朽就在于,它可以定格故事,定格历史,那些容易被遗忘的陈年旧事,通过文字得以传承,最后就成了文化。
所以,用文字记录村里耄耋老人的记忆,实际就成了一种抢救性的发掘与保护。譬如我听骆朝爷爷讲先后陈的陈年旧事,就是本着记录历史这个原则。
骆朝爷爷领着我,将我的视角推到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。
我们村的房头。先陈有然五房、然六房、然七房,后陈有五陈房(后陈也叫轿佬陈)。这些房头都姓陈,但始迁祖不同,先陈是宅步陈,是福一房的后裔,后陈是泉溪陈,是陈天麟的后裔。先陈还有殿彩房,是骆氏的一个房头,骆氏是从骆家桥迁来的,而骆家桥骆氏是从枫桥迁过去的。而旗杆台门,则是福一公后裔在我们村创下的一个书香门第。
我们村尾的庵。牛轭岭有一个尼姑庵,名叫慈云庵。估计现在能说得出庵名的没几个了。这个慈云庵,正好与九里山的白云庵遥相呼应。我们现在看到的牛轭岭,是改道之后的牛轭岭。以前,牛轭岭的位置还要靠西。牛轭岭的路也不是后来的沙石路,而是鹅卵石铺成的弹子路。旧牛轭岭在慈云庵背后,慈云庵前面则紧贴着一个路廊。这么说有点糊涂,现在你面朝北站在牛轭岭顶,那么左手先看到的是一个路廊,路廊后面就是慈云庵,慈云庵背后就是老的牛轭岭。
我们村的祠堂。共有四个,现在是一个都不存了。分别是:一、然五房祠堂,即陈守泰(陈伟次子)教过书的地方,后来变成了先进大队的蚕室。二、下单祠堂。三、老屋祠堂(然七房),在孝泉桥北路左。四、后陈祠堂,后来一度成为学校。这些祠堂在过去都是族人祭祀祖先的场所,也叫“家庙”,所以一个房族自有一个房族的祠堂,四个房族自然便有四个祠堂。尽管我们村有四个祠堂,但在古代,其实也不算多的。
我们村的路廊。路廊是旧时的风物,是供行人歇脚喝茶的地方。旧时候,各地官道凡隔一段距离必设一路廊。我们村以前有三个路廊。由南往北共两个:第一个在桥头,孝泉桥南面,现在桥头村口那块“功德碑”附近,这个路廊造得最好,可能也算是当时我们村的一个门面吧。从枫桥到桥头,刚好是五里路。第二个在牛轭岭,慈云庵前。以上两个路廊,都是供南来北往的行人休憩之用。我们村还有一个路廊,原址在今村部大楼这个位置。这个路廊主要是供东来西往的行人休憩之用,譬如从骆家桥去全堂毛家,就可以在这个路廊稍事休息。
(路廊的样子)村里的私塾先后陈历史上多出名师。元明清三代,有据可查的就有三个。正因如此,关于我们先后陈旧时的办学,是一个颇值得探究的话题。
我为此询问骆朝爷爷。骆朝爷爷的话匣子一打开,展露在我面前的,就是80多年前孩子们在私塾里读书的一个个场景。那场景,那细节,比电视里播放的要生动形象得多。
骆朝爷爷说,他虚龄8岁上学,时间正好是抗战爆发的年。学校就是我们村后来很多人都读过书、有过深刻记忆的后陈祠堂。
开学那天,骆朝爷爷由他父亲陪着,一起去后陈祠堂拜见先生。骆朝爷爷的父亲,肩上还挑着一副篮子,篮子里装着什么呢?不是学习用品,而是送给先生的“束脩(xiū)”——学生与教师初次见面时,必先奉赠礼物,表示敬意。束脩本是干肉,后来泛指送给老师的酬金。骆朝爷爷家送给老师的束脩,内容还挺丰富的:四盘菜一碗汤,外加一个红包,红包里装了角把钱。此外,篮子里还特意放了三根葱,那是万万不可忽略的,因为这三根葱有读书聪明的深刻寓意。
骆朝爷爷拜见先生,先生名叫钱德光,是从嵊县请来的,在后陈祠堂坐馆授徒,是一位比较新式和前卫的先生。当时祠堂里仅有30多个学生,他们一起坐在中堂,听钱先生读“之乎者也”。后来学生慢慢增加,由中堂而变成了三个教室,老师也由一人增加到三人。其中还有一个女老师,骆朝爷爷至今还记得她的名字,叫做骆芬燕。
先生受人尊重,他们吃饭由学生轮流供应,一个学生轮一天,一天需供应早、中、晚三餐。早饭通常是汤团或年糕,做汤团的时候还会汆一个鸡蛋。中饭和晚饭必须是“四盘一汤”,即两荦两素,再加一碗汤。每当临近饭点,老师的饭菜由孩子的父亲送到祠堂,孩子母亲是不允许送的,因为那时候老规矩,女人是不能随便进出祠堂的。
骆朝爷爷在后陈祠堂跟嵊县钱先生读书,读了一年,就转学了。转到哪里?转到先陈然五房的祠堂里。然五房祠堂在先陈晒谷场西面,这个祠堂年的时候还在,后来破四旧时改变了模样,祠堂拆掉,改成了13间房子,成为大队的蚕室,朝向也由朝南改为朝东。骆朝爷爷之所以要转到这里来,原因是后陈祠堂的私塾毕竟是后陈的,先陈不甘自弱,在然五房祠堂里也办起了私塾。
当时在然五房祠堂坐馆的先生,属于“自产自销”,他就是旗杆台门里的一位先生,就是陈伟的儿子陈守泰。陈伟有两个儿子,一个陈守真,后来做了北大教授,一个陈守泰,做了先陈人的先生。当时,骆朝爷爷转到这里的时候,陈守泰手下也有30来个学生,陈守泰的侄女施华、施蓉也都在这里读书。骆朝爷爷说,当时陈守泰只教一门课——国文,从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开始。比较后陈祠堂里的钱先生,陈守泰的教学显得比较传统。那时候写字用毛笔,作业也是毛笔字,每天要写两张大字和两张小字。
但陈守泰的身体素质不太好,可能是遗传了他父亲陈伟的疾病吧(陈伟得心疾而早逝),反正没教几年书,陈守泰就吃不消了。没有办法,骆朝爷爷在然五房祠堂里读了一年书后,又转回到了后陈祠堂。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,先陈与后陈的学生合并在一起了,所以后陈祠堂的学生一度发展到三个班的规模。
这是骆朝爷爷上学的第三年,这一年是年。这一年日寇的炮火肆虐枫桥。据陈浪的弟弟陈慎回忆:“记得年11月的一个下午,日寇6架轰炸机飞临枫桥,轮番轰炸,村里几百间民房被日军炸毁,和平宁静的村落,顿时血肉横飞,只剩下一片残砖断瓦,满地狼藉,惨不忍睹。枫桥集英小学十多个正在上课的小学生躲避不及,死于炮火。我的母亲见状,不顾安危,跑出去抢救邻里孩子,也不幸中弹身亡。”在生死存亡关头,后陈祠堂也宣布停课。这一停,就把骆朝爷爷“三根葱”的梦想掐断了。
骆朝爷爷读书的回忆叙述完毕。但我还有一个疑问,我在陈守真的长子陈权(崇谦)的资料里看到这样的记载:“陈权一生从事测量技术和教育工作,虽长期奔波在外,仍然热爱家乡,关心家乡人民生活,曾发起整治孝泉江,建造防洪堤,使圩内水稻免遭洪水灾害,又在清潭庙创办学校,聘请教师,使学龄儿童皆能入学,他重视文化教育至今仍为村民所传颂。”
那么也就是说,后陈祠堂的停课,曾一度延续,直到旗杆台门的陈权发起,在清潭庙里创办学校,才算接上了我们村教育的断层。至于为什么不是在后陈祠堂恢复办学,而是选择在清潭庙,这就成了一个谜,或许是后陈祠堂在战火中遭遇炮火,或是为了达成先陈与后陈之间的平衡,或是清潭庙是学前教育而后陈祠堂是小学。总之,我们村在清潭庙办学的确是一个事实。而且,旗杆台门的男人们,始终在挑着办学的重任。
清潭庙办学一段时间后,后来因为庙要拆除,所以又转到了后陈祠堂。时代在不断地进步,再后来,后陈祠堂又转到了红山。再再后来,红山小学也被撤并了。
村里有个清潭庙
在翻阅陈权的历史资料时,第一次看到“清潭庙”三个字。我们村竟然有个清潭庙?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。年以后出生的人,怕是说不清清潭庙的子丑寅卯了。于是我问骆朝爷爷,骆朝爷爷一开口,清潭庙的模样就从历史深处呼啸而出。
(骆朝爷爷手绘图和清潭庙介绍)骆朝爷爷说:清潭庙的始建,大约与枫桥大庙是同一时代,因为它的造型与枫桥大庙完全一致,舞台造型一致,舞台大小一样。唯一的区别,清潭庙只有枫桥大庙一半的规模,枫桥大庙后面有附属房,而清潭庙没有附属房。但清潭庙的所处环境,却是枫桥大庙无法比拟的,这里有山有水,有溪有泉,有清风有明月,有鸟语有花香。清潭庙背后有五六棵数百年数龄的大梓树,这些梓树大得需要五六个人才能围起来。清潭庙前是清澈的泉溪,泉溪从三湾潭下来,一路欢歌,经过清潭庙门口,然后流向山塘畈。
清潭庙坐落在哪里?就是现在骆云祥家房子的所在,靠近后陈塘埠头的这个位置。清潭庙坐北朝南,背依石敢山,面向鱼山(红山)。清潭庙曾经悬挂一块匾额,上题“清潭故里”四个大字。通常,“故里”两字前面冠以人名,如陈洪绶故里、杨维桢故里、王冕故里,先后陈的先人却在“故里”前面冠以“清潭”,说明是对泉溪的纪念,因为这里曾经有泉溪流过,这里曾经有清水环绕,这里是生我养我的一方净土和乐土。
老辈人传下来,说可能是孝泉江发生了一次特大洪水,把上单湾、中单湾冲垮了,最后只保留了下单湾。后来因为孝泉溪河流改道,村里人为示纪念,就在上单湾与中单湾的交界处,专门造了一个清潭庙。这说明我们的祖先曾经居住在泉溪边。在先陈与后陈之间,原本有孝泉溪相隔。以溪为界,溪前是先陈,溪后是后陈。
与清潭庙相配套的,还有数亩祀田,也就是“堂宗田”,祀田的产出,用于清潭庙的日常开支。当时采用的办法叫“轮值”,即轮到谁种植清潭庙的祀田,谁就负责清潭庙的一应事务。如清理菩萨的卫生,每年为菩萨更换袍子,正月初一请50岁以上老人到庙内聚会,供应茶水、点心,准备祭祀的祭品及燃放的爆竹等等。
骆朝爷爷说,大约在年的年初,某天早晨,一帮人将庙内的菩萨全部推倒了,从此庙里空无一物,好在整个庙保存完好,并没有遭到破坏。
清潭庙的菩萨被推倒,说明菩萨不显灵了,说明那些年孝泉江洪水肆虐。先后陈的先人们想,既然菩萨不保佑,那还不如自己筑堤自救。所以,从清潭庙内的菩萨被推倒的那一刻起,便是先后陈人宣告治理孝泉江的开始。所以清潭庙后来有了别的用途,如陈权,他就曾在清潭庙创办过学校。
骆朝爷爷的记忆很清晰,他说,推掉菩萨的清潭庙,后来一度成为村里的谈判场地,兼作临时关鸭子的场所。那时候,我们村为保护山塘畈农田,专门在牛轭岭的路廊里立过一块“禁鸭令”,凡是养鸭户把鸭子放到山塘畈,那么先后陈就有权将这些鸭子全部赶进清潭庙,等候养鸭户前来处理认罚。所以有时候,在清潭庙里关着的鸭子有数千只,养鸭户要讨还鸭子,其谈判、罚款等事项均在清潭庙里进行。
许多年后,清潭庙因年久失修不复存在,最终被新时代的新建农房取而代之。但有趣的是,当年被推倒并赶出清潭庙的那些菩萨,竟还安然无恙着,尽管几经流离,尽管几经迁徙,但它们现在还好端端地在坐在后陈山上,被善心人供奉着。凡逢菩萨的良辰吉日,这里间或还有香火缭绕。不过,那里的菩萨就是原来清潭庙里的菩萨,村里人怕是很少有人会知道了。
(后陈山上的庙)
弘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