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吴海燕,山东省菏泽一中语文教师,曾任精品校本“书苑文峰”专职写作教师。喜欢写作,以此为乐。散文《乡间》《冬天的饺子》被收入《单县古今文化丛书之乡土恋歌》,游记散文《九寨》被收入《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萃》,散文《一抹苏州》被收入《齐鲁文学作品年展》,散文《夕阳山外山》被收入《魅力开发区征文作品集》。《明朝有意抱琴来》作为书评被收入诗集《有没有读首诗的时间》,《先生之美》作为书序被收入《菏泽一中最美教师文集》。《诗在别处》作为书序被收入《文峰诗歌创作与朗诵艺术》,《记王臻》作为书评被收入散文集《留在心底的风景》。出版散文小说集《幽山秀林集》。曾参编国花诗集《牡丹颂》等书。其人其文被收入《曹州文坛名士集传》。
陶器天成
——浅谈长篇小说《大地情》人物形象中的文学继承有感
文/吴海燕
新石器时代出现的陶器,没有规则的形状,有着原始的古朴的形貌,由泥土随意做成,摹自然之形体,借天地之范式。经过简单烧制,泥土成为器。“器识”一词,包含着师法自然天地之含义。
冯骥才的一篇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:男主人公在那特殊年代被下放到一处荒凉之地,初到时,被那里满地粗犷朴拙的泥坯所震撼。那些等待烧制的器具的泥坯,荒蛮地,寂寥地,冷漠地与他对视。然而他看到了泥坯的生命。那是极具性情的,刚刚从泥土中脱胎而来,辨识出来的泥坯。混沌天地间,混沌的泥坯在诉说,在歌唱,在舞蹈。它们是泥土之子,大地之子。他心怦然。他看到了泥土的灵魂。
吴培刚老师的《大地情》,写了一系列乡土人物。那些人物也如泥坯一般原始,粗糙,简单,混沌。他们一样演绎着人间规则,天地范式。他们有古老陶器一样的歪扭人生,却自成形貌,与大地和谐地相融。陶器是古老中国的写意,如同神秘古远的象形文字,以巫术般的隐藏与指向昭示着生存的深意。女娲造人的故事从母体的中国往事诞出,她所用的泥土,是不堪以之补天者。《大地情》中的诸多人物,亦各自有着破损的棱角,残缺的魂魄。他们一一对应着陶器的寓言。佛教崇奉的要义是通融的,是圆浑的。一切的伟大书写也是秉承着这样的人间要义。书中写了众多的蝼蚁人生,在这样一块苦痛的土地上,如女娲或随意捏成,或用枝条甩出的小泥人儿,被生活烧制着,渐渐有了性情和灵魂。《大地情》在还原这种烧制,在回溯这种泥土,在解释这种灵魂,在沉淀这种要义。借鉴了《平凡的世界》的淳朴厚实,有着贾平凹拙笨表达的尚古追求,也闪烁着余华《活着》的悲怀之光,亦有赵树理庄稼文字的幽默天然。
也许一块泥土注定要成为陶,成为器,它为了自己的宿命经受着风吹雨淋,日晒霜冻。它为了成器的一生忍耐着久远的埋藏。就像《大地情》中的李英俊,他为了完成书生使命在贫寒大地上煎熬。这是陶土成器之苦。书中有许多苦读情节的记述,青灯黄卷,秋风夜雨的画面从中国的经典纸页中慢慢浮出,并暗暗与古旧的历史瞬间重合。那荒郊菜园的幽幽灯火之中,李英俊伏案研磨的寂寞身影之后,隐隐有程门立雪的寒瘦白衣,有悬梁刺股的夜读之景,有凿壁偷光的辛酸往事,有深夜书声的儒林奇谈。这个人物的身上寄寓着文学史中无数寒门学子恒久的梦想,十年无人瞩目,一朝看尽长安。李英俊的特殊身份亦暗合许多传统戏文中塑造的传奇形象,如《长亭送别》中的张生,如被娇妻毁目而劝的学士,如《聊斋》中寄宿古庙的文人。因为是在那荒村小园,寂寥荒幽意味绵长隽永,古风清远。文士的壮怀中却又有着英雄侠客的情结。僵卧孤村,铁马冰河。收取关山,男儿吴钩。一朝卧薪,誓在吞吴。面壁十年,天下皆知。这陶土来自贫瘠落寞的大地,但怀揣了容纳万物之精神,便有了成大方圆之气度。李英俊之乡村书生格调,使寒酸陶土拥有了玉成之气质,使此书由粗陋俚俗的取材意向走向阳春白雪的文化追求。中国的书生永远走在赴考的路上,沐着千年的荒山夜雨。只是很少有人想及他们是从何地何时出发。《大地情》中的李英俊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赶考者,他是从大地的最角落处动身的,他的窗外没有菊花东篱,他的桌前没有玉砚素绢,他的手边没有竹箧瘦马。他是从最穷苦的书生故事里走出的。这部乡村的书,因为李英俊这个主人公有了高过土地的书卷气,与青春气。来自乡村底部的泥土经过了曝晒与烈火的熏炙,已经高于泥土,来到陶器的境界。
一种纯然的境界,诗化的境界。
陶器自有一种秀润之气。
如书中的女主人公白玉兰。想起这个人物,莫名让我想起“唧唧复唧唧,木兰当户织。”她有这样的素净与风骨。女性风骨其实一直贯穿在渊深的文学史之中,像一艘由远古驶向今天的风情之船,载千古女子的柔媚与英气,终于也停留在吴老师的文字里。白玉兰对生活的坚韧与热爱,她的明亮与美好,真诚与善良,延续着中国的乡间女风,让女性的精神气度在传统文学的深长一脉上再次延展。不知道古老的女性文学是从哪一首诗开始发源,也许是从《诗经》中的桃夭与白茅,也许是从南北朝的春蚕与机杼。对女性的尊重与赞美一直都驻扎在经典与传统里。母系氏族时代早于新石器时代,陶器某种程度上记录着母系时代的规制与风范,女性书写也许从陶器时代已有了圭皋。白玉兰身上的民间礼仪的存留,与德行操守的承继,注脚着诗文村落的乡风古韵。白玉兰不是一个安于呆板诗礼的浅陋女子,她有对精神自由的坚韧追求与女性意识的深刻觉醒。这是本书尤为可贵的一点。她一直在清醒地面对人生,面对自我,面对爱情,面对自由。她对人生的选择,对村庄事务的参与,对乡村生存的独特认识,无不源于她的自主与自立。女性的觉醒和自我认证也是从远古时期就开始了。《氓》中那个独自倾诉的女子,《木兰辞》中横戈沙场的木兰,《西厢记》中送别离人的崔莺莺,《红楼》中执掌内务的王熙凤,《家》中的梅表妹,铁凝的“香雪”。美丽本真的女子点缀在浩荡的文学风光之中,如燎原的星火,终于浩瀚成美好广阔的女性文学之海。吴老师在《大地情》中成立着也成就着乡村女性,以白玉兰为构建的轴心,营造着女人的朴素天国,把她们写照成玉立于天地之间的隽永陶器,以盛山水之情,母性之道。
如果你看见西安的兵马俑,那些憨实古拙的形象和表情会一下子把你击中。在历史中活了千年的陶俑,他们是陶土的精魂,是陶土之子。那本原的质地与气韵来自陶土的个性与灵魂。《大地情》中写了一系列的乡村小人物,他们也是泥土捏成的原生态的存在。他们有着粗糙原始的大悲大喜,像秦腔一样尽情释放自我。这些人物没有模型,以一种纯天然的状态展现出来。书里隐藏着一个富有野意和生机的生态群落。这些人物更没有经过“高大全”式的脸谱化,是由作者自由地摩写而成。因为自由,因为随意,人物更活泼真实。陶土之声演绎出天籁之音,吹奏着极致的民间小调。英俊娘,老赖叔,虎婶,雷神爷,哑叔,灵芝,二骚虎,墩子,霸奶奶……他们像村庄里姿态各异的雕塑,像陶土的精灵,在古意村落展演着,阐释着,喧哗着。
他们的脸上有着悲愁的表情,有着杜甫的诗。作者悯农的心怀原来在唐代就孕育好了,只待在此书中生发与升华。他们的言笑里又有着小二黑式的幽默,农民的幽默,不经加工的幽默。浩然的《金光大道》没有写出真农民,秦兆阳的《大地》也差强人意。农民是不好表现的一个群体。但吴老师的尝试是成功的。他的陶土一样粗拙随意的农民形象是血肉俱在的,因为他把自己的生命放进了用纸笔团捏的造型当中。他就是他们。他们穿过他来到书中。
五柳先生的明月与南山,王摩诘的林间与溪水,韦端己的香稻与牧笛,也随之来到这些农民的眼睛和梦乡。不要说泥土做成的农民没有诗歌与梦,就像泥土做成的陶器有华彩和风韵,他们也有。吴老师用诗情的笔赋予灰土一般的他们光彩与梦想。
这是真实的农民。天地为证。
就像陶器可以借助泥土来成就,顺遂世间规则而玉成。
天地为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