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培刚,山东单县人。曾有散文丶小说集《一往情深》丶《绿野明珠》丶巜渐渐远去的风景》出版,独立主编《民族精神的丰碑》(中学生道德修养读本)一书。另有长篇小说巜大地情》问世。
往事重提:老水井和它的“近亲”们
文/吴培刚
曾见过《西游记》电视剧中,猪八戒抱着猴哥的金箍棒下到深深的水井中,背出国王的遗体——那水井是砖砌的。
曾见过电影《地道战》中日军和汉奸们,从井中抽了水往乡亲们藏身的地道里疯狂地灌注,然而,水却在地道中绕来绕去,最后又流回到原来的水井里——水井也是砖砌的。
曾见过“井底之蛙”、“坐井观天”,以及猴子捞月亮等等故事的插图,那画上的水井,也都是用砖或石头砌成的。
这说明,在漫长的历史上,在古老的乡村里,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生产队解体时,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口或两口这样的老水井,它们多在村头上,田野里也常常见到。
这砖砌的老水井,井口很大,站在井沿上向对岸望去,颇让人有点儿胆怯。向下望去,井里绿水荡漾,深不可测,让人有些头晕。井壁上苔藓淋漓,砖缝间青草倒挂。尽管井口也有小些的,但与今天的机井比起来,口径仍然是很大的。
处在村头上的那口老水井,在漫长的年月里,乡亲们一直使用井绳提水,井绳和水桶不断地在井壁上摩擦、触碰,砖的棱角被磨平了,围在井沿上的青石板也被井绳磨出一道道沟痕。
一到春天,这样的老水井时常干涸或者半干涸。半干涸的时候,井水甚至淹没不了水桶。每天,星星还没有完全隐去,乡亲们就纷纷起床,担上水桶匆匆去抢水。早起的还能担回清水,晚去的只能抢回浑水。因为水位迅速下降,井水也很快变得浑浊不堪。为了不白跑一回,有的人,担着两只水桶,手里还提着一只水桶,用井绳拴上这只水桶,提了水往另外两只桶里灌,直到将另外两只水桶装满为止。因为井里的水已经不多,一次连半桶水也打不到。等到把另外两只水桶装满,便提着这一只水桶,担上另外两只盛满浑水的桶回家。
虽然老水井距故居不远,但每天仍要早起,才能吃上清清的井水。如果起晚了,就要带上三只桶去担水。每天担水前,都要先把沉在水缸底部的好多泥沙清理干净,再倒入新的井水,虽然有时候新水也很混浊。注意,这里提到的水桶还都是木头的,又叫水筲或木筲,铁皮桶是后来才出现的。
村头上的这眼老水井,我记得井台旁还有一个木架,像一个高高的十字架。竖着的一根栽在地上,是固定的;横着的一根比竖着的那根要长,二者都有碗口粗细。横着的这一根的中央有挂钩,悬挂在竖着的那根木桩的半腰间,能上下左右活动,下端捆绑着一个几十斤重的石砘子,这根活动的木杆,不用的时候,也是竖着的,跟固定的那根并立着,上端拴着一根井绳,又粗又长,从高处垂挂下来,下端拴着一个现成的木钩子(也有铁钩子)。提水时,把水桶挂在钩子上,双手抓住下垂的井绳,一节一节地拽着往井里送,能活动的那个木杆的上端,便很快向井口接近,带着石砘子的另一端也随之翘起到半空中。
待水桶接触水面后,打水人左胳膊抱着木杆往下压,右手抓住井绳,左右晃动,然后猛地将水桶往下一沉,桶口朝下,迅速灌满水,随即又一提,装满水的桶口又朝上了,接着松开怀中的木杆,那木杆吊着水桶迅速弹起,粗粗的井绳在人的拳眼儿里“嗖嗖”地上升,转眼间水桶就从井底被吊到了井沿上,那根活动的木杆,栓井绳的这一头眨眼间戳向空中,坠着的石砘子的另一端立即着了陆。后来才知道,这是乡亲们在长期的实践中创造出来的一种省时省力的工具,叫它yueganzi,我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否应该写成“越杆子”。后来经日晒雨淋,木架老化,废弃不能再用。人们没有再安装新的,从此,家家都准备了一根井绳,弯腰哈背地从井里提水,比原来费力多了。
那时候从井里提水,经常发生水桶从井绳钩上滑脱,打捞水桶的事儿经常发生,常见有人蹲在井沿上,用带钩子的井绳或拴上抓钩去捞,井底黑洞洞的,看不清楚,只是凭感觉,让钩子一点一点地去触碰,一捞就是大半天。旱天,井里水浅时候,水桶也不容易打捞,往往是因为桶口朝下,钩子挂不住桶袢子,或者虽然桶口朝上,但下部却陷进了污泥里,即使勾住了桶袢子,但怎么也拔不动,没办法,干脆下到井底去取。我小时候,就曾下到老水井里去捞水桶。父亲和另外两个邻居让我坐在又粗又长的大绳套上,像荡秋千一样慢慢地把我坠到井底。当然有些害怕,但因为绳索粗,尤其有父亲在,心里踏实好多。到了井底,又觉得十分新奇和刺激,水很浅,刚没到膝盖儿。我环顾四周,发现井底的面积比井口大多了。井壁在东北角凹了进去,挺吓人的。井底很宽绰,能放上一张双人床。这时我想到水龙王,想到水晶宫,想到井里的水和东海的水相连,想到井底之蛙,想到坐井观天,想到猴子捞月亮……这浅浅的水面,会存在什么呢?
至于井王爷,极有可能在我下井时已化为一阵清风逃逸出井外。我并不害怕,因为每到春节,乡亲们都要来井台上烧香上供送纸钱,祈求井王爷保佑平安,井王爷是慈祥可亲的,对我这样一个毛孩子,他不会责怪我前来冒犯的。我还感到骄傲,因为我曾经下到过深深的井底。我抬头往上看,井筒很高,井口很小。有三,两个人影在井口探着头往下看,但我看不清哪位是父亲。只能从对我的问话中听出他的声音来。“怎么样,找到水桶了吗?找到了,把水倒掉,提着它,坐在大绳套上。我们开始往上拉。”一切准备好,我摇了摇通往井口的粗粗的绳索,仰起头大声喊道:“好啦,拉吧!”我提着空空的水桶,两手同时抓紧大绳,被大人们很快提溜出井外来。从阴暗的地下深处,来到阳光明媚的地面上,顿觉豁然开朗。现在想起来,深深的井下,幸亏不缺氧,否则……,我不敢往下想。话说回来,年年下到井底淘井的人们,不是没出意外么?
老水井的“近亲”,除了上面说的水桶、扁担、井绳和“越杆子”,还有颇有些名气的辘轳和管链水车:
辘轳是一种从井里汲水的工具。井上竖立支架,上装可用手柄摇转的轴,轴上绕绳索,两端各系水桶(也有仅一端系桶的)。摇转手柄,使水桶一起一落,汲取井水。我国很早就有使用,是现代化起重绞车的雏形。南唐后主李煜的老爹李璟在《应天长》这首词里有一句“柳堤芳草径,梦断辘轳金井”,提到了这种提水工具,看来,距今至少有一千年了!用于辘轳提水的木桶,是专用的,比日常所用的要大好多,而且是尖底的,与电影《少林寺》中和尚提水的桶很相似。
一九四九年以后,我国推广了一种解放式水车,又叫“管链水车”或“皮钱水车”,用一铁管儿垂直放入井中,管中有循环铁链,上面串有与管壁密合的许多只圆皮钱,铁链绕于管顶的链轮上,转动链轮,皮钱即不断的提水上升,通过水斗(又叫“水簸箕”),流入水渠或水池。水车上横装着一根长木杆,碗口粗细,两端套上牲口可以拉,可以用人推,人也可以拴上绳子拉,或者把两只胳膊向后伸过去,握住木杆往前拉。只是这种水车往往只安装在田间抗旱用。村头上的老水井,依然需要用井绳栓住水桶往外提水。
建造这种老水井叫打井,全部用人力。选好址以后,先挖一个大地槽子。要比井筒大好多。在地槽中央放“井盘”,一般是木质的或者是石头的,水泥广泛使用以后,也有把砖和水泥粘合在一起做成的,分成几段。厚几十公分,都呈弧形,放到地槽中心,拼接起来就成了圆月性,中间是空的,井筒就建在这上面,将砖一层又一层,一圈又一圈地砌起来。同时从井盘中央和井盘下面掏挖泥土,然后把泥土用吊篮弄上来,堆积在附近的地面上……这样边砌砖掏挖泥土,井盘上面的井筒便逐渐下沉,直到达到所要求的深度为止。实际上,那井筒是竖立在地面以下,若在地面上,便是一个大烟囱。
井筒砌好后,再把挖出的泥土回填在井筒的周围,边填边夯实。打这样的老水井,全用人力,风险很大。一是在掏挖泥土的过程中整个井筒必须均匀下沉。如果井筒发生严重倾斜,这井就有报废的可能,勉强打下去,垒砌的砖块极易脱落,砸在井底挖掘泥土的人身上,发生伤亡事故;二是耗时费力。从我记事起,只见过一次打这样的老水井。别的老水井,许多人不知道哪年哪月打出来的。后来,老水井逐渐被机井代替了。
当年,各生产队都有一处菜园子,有菜园子的地方就有一口这样的老水井,高高的圆圆的大大的井台四周,栽种着几株杨柳,枝叶繁茂,亭亭如盖,夏天,浓阴蔽日,井台上活像一处大凉棚。别处,烈日当头,酷热难耐,这儿却是凉风习习,十分惬意。井台上安放着管链水车,一头毛驴被捂着眼睛,拉着水车转圈圈儿,泉水叮咚,咕嘟嘟从水斗里冒出,清澈见底的泉水,沿着小水渠欢快地流向一片片碧绿的菜畦或绿油油的庄稼地。在附近劳动的人们,会有人跑来痛痛快快地喝上一气井水,一边长长地吐气,一边说:“啊,好凉好甜,好舒服!”抹着嘴巴上的水滴,带着一脸满足的表情离去,真赛过城里人吃冰激凌的感觉。
老水井因为井口太大,也曾经发生过惊心动魄的事儿。一次,附近生产队里用一头黄牛拉水车,不知怎么一来,跟着黄牛玩耍的小牛犊,掉进井里去了。在水井里,牛犊转着圈儿,在水里惊恐地打扑腾,情况万分危机。俗话说,“牛犊子掉井里,有劲儿使不上”。要知道,牛是农民的宝贝。附近干活的社员闻讯赶来,生产队长命令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带上绳索,下到井里去,把牛犊捆绑好,井上的人用力拉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最后总算把这头小牛犊弄出井外来。
老水井不耐旱,又极容易污染和淤塞。平时刮风扬沙,落进井里,加上水桶底部粘上的脏东西,打水时又很容易涮进井水里去,渐渐地,井底的污泥越积越多。所以几乎年年要淘井,把井底的污泥挖掘出来。有人在井底掏挖污泥,装到水桶里,再由人往井口上拉。当许多污泥被挖出来以后,井水比往常旺了许多。在挖出的污泥里,常能发现许多小物件,如小刀,硬币,钢笔,纽扣,等等,这是平日里人们打水时,不小心丢进去的。
村头上的那处老水井,井台南侧还有一块大石碑的底座,中央有一处长方形的凹槽,平时积满了雨水。到了春节,人们把里边的积水和垃圾清理干净,放进干净的草木灰,以方便人们给“井王爷”烧香磕头……